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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柳下饯行图》
诗与远方,是最浪漫的组合。古人迎来送往时,菜肴未必丰富,弦箫未必悦耳,但赠诗是必不可缺的。唐开元十年(公元722年)张孝嵩出塞时,张九龄、王翰、贺知章等一干文艺大咖送行赋诗并结集《朝英集》,一时传为佳话。开元二十一年,綦毋潜辞官南归,“一时文士咸赋诗祖饯,甚荣”,这文士里有王湾、崔颢、祖咏、王昌龄、常建、崔辅国、王维、薛据、李颀、高适、韦应物等。到了崇文盛世的宋代,这送别的排场自然更大了几分。咸平元年(998年)杨亿赴处州、咸平四年钱若水赴大名府,均有三十多人送行赋诗。不过,若论送别赋诗的数量,高居榜首的唯有熙宁十年(1077年)十月这次。
这送别名单卧虎藏龙
这次送别阵仗大得惊人,规格也高得惊人,真真汇集了百余政界学界名流,可谓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翻翻第二年(元丰元年)十一月成书的《续会稽掇英集》,总计五卷的留言册上收录了一百二十五篇送行诗,令人咋舌。长长名单上充斥着众多眼熟的名字:
时任宰相吴充、王珪,节度使、太傅、鲁国公致仕的曾公亮,镇南军节度使兼检校太傅王安石,镇江军节度使陈升之,给事中枢密院事冯京,参知政事元绛,宣慰南院使张方平,宣徽北院使王拱辰,以太子少师致仕的赵概……
在两府宰执、节度使这些高段位大佬面前,原本显赫的学士、直学士只能屈居其后了:枢密院直学士曾孝宽和陈襄、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孙固、翰林学士三司使沈括、龙图阁直学士宋敏求、王益柔、致仕卢革……
接下来,就是知州级别的官员了:滕甫、晏知止、黄履、郑穆、谢景温、范百禄、彭汝砺、陈季长、韩铎、李中师、钱藻、范子奇、程嗣弼、吕嘉问、曾孝宗……
再后就是诸多学术界名流(太常博士):刘奉世、虞大熙、陈睦、吴安持、何琬、石麟之、崇大年、吕大忠、蔡承禧、赵君锡、林希、毕仲衍、范育、莫渊、韩宗古、上官均、毕仲连、孔平仲……
名单里的许多人于后世读者很陌生,貌似打酱油的众多路人,但当时这些人都名声赫赫。如皇祐间进士何琬,他七历监司,神宗尝书其名于屏,“政事何琬”,被大老板记挂在心,这是何等的荣誉!再如范育,他是理学创始人张载的弟子,后来镇守秦州、熙河,战功累累。
这里有许多战队组合,如王安石、陈襄、石牧之合称“江东三贤宰”,郑穆、陈襄、陈烈、周希孟是“古灵四先生”,刘奉世与其父伯刘敞、刘攽组成“三刘”,孔平仲与兄弟孔文仲、孔武仲合称“三孔”,毕仲衍是毕仲游之兄,与司马光、苏轼私交很好。后来的两院宰辅林希、吕大忠竟然都排在这名单的尾处,可知这名单的含金量。真是藏龙卧虎,群贤毕集。
他们间的关系如同欧洲皇室间的血亲联姻般错综复杂,令人眼花缭乱。这里面有许多“官二代”,如时任枢密院直学士、起居舍人的曾孝宽、曾孝宗(曾公亮子)、大理评事元耆宁(元绛子)、李柬之(李迪子)、晏知止(晏殊子)、太常博士刘奉世(刘敞子)、大理寺丞韩宗古(韩绛子),吕嘉问则是吕夷简后人,其叔祖是吕公弼、吕公著……
再说说姻亲,吴充之子吴安持是王安石的大女婿,吴充三女分别是欧阳修、吕公著、文彦博的儿媳。工程师沈括的女婿是黄履,而黄履的女婿是吕惠卿,须知黄履比沈括还要大一岁,吕惠卿则比沈括小一岁,古人选女婿这么任性?!
东晋有王谢大族叱咤风云,北宋王谢两家也不遑多让。因为南阳谢绛与临川王益同年,因此两人的子辈——谢家四兄弟(景初、景温、景平、景回)与王家四兄弟(安石、安礼、安国、安上)也结为姻亲,这谢景初也是黄庭坚的老师和第二任岳父。
百余人里面最尴尬的当属工部郎中制诰王安石和三司监铁副使吴充,两人名字竟然与前面的宰辅双双“撞衫”。重名重姓的还有陈季长,他自然不是那位因为“河东狮吼”而社死的大苏好友,而为《续会稽掇英集》写序的李定确实是大苏的那位冤家仇人。
被送行的主角是个历史小透明
这么大的送行阵仗,那被送行的主角是何方神圣?
程师孟字公辟,号正议,苏州吴县(今江苏苏州市)人。他是景祐元年(1034年)张唐卿榜进士,同年有杨察、柳永、苏舜钦、梁适、刘安世、张耒、柳三友柳三接兄弟等。
程师孟朝堂上如透明人一般存在,因为他的职场经历绝大多数耗费在地方上:光水、钱塘等县的一把手,桂州通判,楚州、夔路、河东等地提点刑狱。嘉祐元年至八年,他知洪州八年;熙宁元年,他知福州两年;此后又知广州六年。英宗时,他入京任三司都磨勘司,管理河北四榷场事务。熙宁后期他曾入京为给事中、集贤殿修撰。工龄四十三年,任京官仅三年,声名不显很自然。
所谓“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”。北宋时闽人、楚人(宋时江西称楚地)在进士里比例颇高,若论两宋文状元数量,闽人更居全国之冠。而程师孟恰好在两地作父母官多年,因此在京官里不缺人脉。看看这赠诗名单,吴充、曾公亮、陈襄、黄履等是闽人,崇大年等二三十人都有福建为官的经历,王安石等十人为楚人。
北宋仁宗至神宗是历史上文人气息最浓的时代,文化昌明,程师孟与众多文坛大咖也多有交集。
皇祐四年(1052年)他提点夔州路刑狱,湖州人张先知渝州,两位江南人聚于这偏僻的夔州,相知相交。四年后程师孟调离时,以一阕《渔家傲》赠张子野,张先以“渔家傲”相和:
巴子城头春草暮,巴山重叠相逢处。燕子占巢花脱树。杯且举,瞿塘水阔舟难渡。
天外吴门霅清路,君家正在吴门住,赠我柳枝情几许。春满缕,为君将入江南去。
——张先《渔家傲》
史称程师孟“聪明练达,有政事之材”,他在河东兴修水利,防治水患。继庆历间蔡襄筑城后,他在福州扩修子城、疏通河道。他又延续前任张伯玉的城市规划,广植榕树,绿化福州。他建道山亭,请曾巩为写亭记。陈襄是熙宁年间苏轼通判杭州时搭过班的领导,熙宁元年,陈襄回福建祭祖,程师孟自然尽地主之谊。
各显神通的赠诗大赛
再回到送别宴上,《送程给事知越州》如一篇命题作文,出彩着实不易,况且在场的英才学霸如云。政坛文坛两栖大佬王安石自不必说,王拱辰、冯京、彭汝砺、许安世、余中皆是历年状元,赵概、王陟臣、滕甫、上官均夺过探花榜眼,制举(科举中的战斗机)入等的也不乏其人:钱藻、范百禄(范镇侄)。这赠诗大赛真如歌手大赛,八仙过海,各显神通。
老同僚们自然主打交情牌。荆公也是程师孟的老相识,后者知洪州时,就与荆公多相唱和,荆公的侄女嫁给程师孟之子,两家更是亲上加亲。
千骑东方占上头,如何误到北山游。
清明若睹兰亭月,暖热因忘蕙帐秋。
投老更知欢可惜,通宵预以别为忧。
西归定有诗千首,想肯重来贲一丘。
——王安石《次韵送程给事知越州》
故人久别忽相逢,不及开樽舟已东。
四十五年春梦过,此回一见更匆匆。
——张方平
这是老朋友张方平的赠诗。元绛则回忆当年蓬莱阁赏雪旧事,文字实为走心之作。
四十年来出处同,交情偏见岁寒中。
相先各上青云路,斗在俱为白发翁。
万里厌劳方稍稍,一麾乘兴又匆匆。
清风冠剑辞仙殿,流水旌旗下越宫。
山半楼台迎日动,帐前铙鼓入秋雄。
因君更忆蓬莱雪,不觉吟魂过剡东。
——元绛《送程给事知越州》
赵概、程师孟的同年李中师则赠以长诗,洋洋洒洒,纸长情深。遵循惯例,多数人在诗里都回避了程师孟知越州(今浙江绍兴)的起因。毕竟由给事中外放远州,算是职场上的挫折。还是“退休的老干部”敢说敢言,当时提点西山崇福宫的程嗣弼公然为老友叫屈伸冤:
华宗晚贵派虽殊,别圃留诗叙旧娱。
导水决谋摧宦者,尊君抗礼屈单于。
日疏宾閤容谈麈,秋过家山好鲙鲈。
宸眷许来应暮召,不须久计恋东吴。
——程嗣弼《送程给事知越州》
其中“导水决谋摧宦者,尊君抗礼屈单于”道出程师孟知越州的前因。原来一年前,程师孟以给事中兼集贤殿修撰出使北辽。在辽国涿州,契丹人在招待宴会座位安排上玩了花招,有意以迎者南向,涿州官西向,宋使者东向,在礼节上故意降低宋朝身份。程师孟坚持不入席,一直僵持到日暮。离开辽境时,他还以颜色,在涿州放了辽人鸽子,径直归宋。失去了面子的辽人自然向宋廷严重抗议,神宗虽然在心里为手下连连送赞,但是为了安慰辽人,也只好外放程师孟。
既然有人领头为程师孟打抱不平,自然有人跟进。
北虏分庭正,东藩得郡优。
……
官资卑执戟,身势类浮鸥。
每玷乡人荐,长思国士酬。
那堪闻叠鼓,惆怅送行舟。
——莫渊《程给事知越州》节录
滕元发原本就是个豪爽之人,自然不甘人后。
又领州麾过故乡,谁怜肚胆异班行。
患销南海城先具,气压胡天国自强。
造膝华褒辉黼黻,跋朝佳句敌琳琅。
圣君求治如星火,休斗新诗恨丈光。
——滕元发《送程给事知越州》
同僚、同年、同乡、同龄赠诗各有侧重,求生欲满满的中下官员简直无从下笔。韩铎索性躺平,自甘下风,先落个诚实。“珠玑满箧群贤什,瓦砾谁收亦谩飘。”众多打酱油者把有关越州的典故名人在脑子里过了个遍,搜肠刮肚,才凑出一首应景之作。荒诞的是,这些打酱油诗竟然是许多人留下的唯一诗歌。史册寥寥文字里只能勾勒出他们单薄的身影,而这一首诗才跳跃出他们鲜活的个体。
缺席者未必没有参与其中,没有收录入《续会稽掇英集》却同题赠诗的大有人在,如宰辅赵抃、皇祐五年(1053年)状元郎郑獬、嘉祐二年(1057年)状元郎章衡也都留下了诗作。喜欢凑热闹的大苏因为远在徐州而错过了这场盛会。大苏曾为程师孟之子程履中写哀辞,可知两人的交情。
各有各的故事和结局
在《续会稽掇英集》这张珍贵的“合影”里,无论尊卑、无论新旧、无论朝野,大家都笑容满面,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风。正像《韩熙载夜宴图》画里的各色人物,平淡无奇,其实画外故事满满。虽然他们聚在一起,脸上都挂着同样的礼节性微笑,但在历史上却被黑白分明地标记着和区分着。
这里面有庆历四年进奏院案里的对手:王拱辰、张方平和王益柔、宋敏求等。当年洪州人李定(宰相晏殊之甥,非前面那个李定)听闻进奏院有苏舜钦(字子美,宰相杜衍女婿)组织的宴会,便想去蹭个流量,结果被后者断然拒绝,AA制也不行。野史上记载了苏子美的一句话:“乐中既无筝、琶、筚、笛,坐上安有国、舍、虞、比?”(国-国子博士,舍-太子中舍,虞-虞部,比-比部员外郎中,都是任子作的官)这拒绝的理由伤害性和侮辱性都很强,简直是赤裸裸的学历歧视。因为参加宴会的宋敏求、吕溱、刁约、章岷、周延隽、周延让、王洙诸人都是进士出身,吕溱更是状元郎,而这李定必是任子出身。被打脸的李定做足了功课,转身跑到御史台告发,把柄是王益柔宴会上《傲歌》的句子,“醉卧北极遣帝扶,周公孔子驱为奴。”须知好脾气的仁宗皇帝最忌讳欺师灭祖的狂妄青少。王拱辰做主攻手,朝上张方平、宋祁暗地里推手,于是苏舜钦等一干范仲淹、富弼的粉丝被一网打尽,范、富二人惧祸自请外放,庆历变法无疾而终。
二十年后的熙宁变法的规模和强度更升了几层。变法之初,锐意改革的王安石睥睨朝廷,单挑中书省其他同僚,战力爆表,有“生老病死苦”的传奇,即安石生、公亮老、富弼病、唐介死、赵忭苦(天天叫苦)。
踏着变法潮头而来的绝非荆公一人。“熙宁初,朝廷要路美官皆新进少年。”这席上的吕嘉问就是其中的佼佼者。他一家子的叔祖吕公弼、吕公著在家族会议上决定弹劾王安石,不想家里出了吕嘉问这个内贼。他半夜摸进吕公著书房,盗走奏折交给王安石,后者得以在神宗面前先发制人,成功躲过一劫。当然小吕在家里很惨(被吕家人家法伺候)。求仁得仁,吕嘉问成为熙宁变法核心机构——三司使市易司第一任长官。
再来说说谢景温。庆历六年时,他任会稽知县,其兄景初知余姚,王安石知鄞县,韩缜知钱塘,四人组团兴修水利,一起荡着友谊小船,别提多爽。熙宁三年,司马光与范镇原打算举荐苏轼为谏官,这自然触了安石的霉头,安石于是举荐谢景温为台谏。上任伊始,谢景温便风闻奏事,弹劾苏轼父丧归蜀,贩卖私盐、苏木等。虽然后来证实不实,被惊吓的大苏只好自请外放杭州。
这合框的众多人里,额头上被后世贴着各样标签:“元丰党人”“元祐党人”“调和派”,在元祐党人中又分出蜀派、洛派、朔派等。吕惠卿的岳丈黄履、黄履的岳丈沈括都属于变法派,与蔡确、章惇善。赵君锡后来与贾易一起成为苏轼兄弟的死对头。为孔道辅写墓志铭的是荆公,而为其写神道碑的是反对变法的张宗益……
熙宁元丰之交,熙宁变法的第一幕刚刚拉上帷幕,舞台上主要演员都身心交瘁,疲惫不堪。旧党方面韩琦、吕公著、文彦博、司马光、赵忭都已靠边站,势力大弱。新党这边也好不到哪里:吕惠卿和曾布斗得两败俱伤,沈括被蔡确弹劾,谢景温与安石闹翻,荆公第二次辞相……在这个短暂的幕间休息时段,党争处于微妙的平衡期。两府大臣依次是:对变法不感冒的吴充,“三旨宰相”和事佬王珪,新党元绛、曾孝宽,旧党冯京、孙固。
此后朝堂上的波诡云谲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,在如修罗场一般惨烈的党争里,极少有人能独善其身。
先是多年前的相州案被翻出来,当年末太学案又起……上述人等被牵涉其中的不知凡几,苏轼兄弟也未能幸免。身在朝堂之外的程师孟是幸运的,他依旧丝滑地延续着自己的仕途。
他知越州时重修当地宝林寺塔,陆游的爷爷陆佃在《越州宝林院重修塔纪》为其频频点赞,“盖公自少年,已擢显科。治处处内,四纪于兹,天下称其才焉。”
他的朋友圈继续扩展着。秦观于元丰二年来会稽省亲,也与师孟守有了交集,少游有《和程给事赠虞道判六首》。
知越州三年后,程师孟转知青州,接任他的就是送行队伍里的郑穆。从青州退休后,程师孟在江宁与老友王安石相会,“青丘神父能为政,碧落仙翁好作诗。”钟山脚下,居江湖之上两位垂暮之人,谈诗论史,好不悠闲。
回到苏州的程师孟,效仿中唐元白,也组织了吴中十老会,与司马光在洛阳组织的西京耆老会遥相呼应,参加者有卢革、王珫、崇大年、张诜等当年的送行者。在党争的战场外,在个人的余生里,诗意地栖息,怎一个快意了得!“论道频年有虚席,搏风一击好收身。”卢革当年的送行诗句恰恰契合这种心态。
只那送行时的风和花,诗与歌,直飘过千年,吹到今日,后人犹能品味与陶醉那场宏大且浪漫的文化盛会与无尽风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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